我的雙眼異常灼熱。
我體內的一部分,正迅速地往下沈落,一直到最底。而我,正因為這個過程,而逐漸成形,同時也逐漸趨於瓦解。
這整個進程就如同抽走一塊積木,可能將導致全面性的崩潰一樣,我唯一所能做的,只是小心翼翼地選擇:究竟要抽走哪一塊積木。
這是那種遊戲嗎?一來一往的取下積木,然後再輪流砌回去,碰倒積木的人便算輸了。我必須先失去,然後得到,雖然所得到的,未必會和原先一樣。不過,無論如何,我都必須接受,因為那畢竟是完整的我的一部分,抽空那一部分,我極有可能會全盤崩解。
我在一張白色大床上昏睡了過去,整個人像沈沒入床底一樣,白色床單像深海泡沫般的,昇起並穿過我的身體,浮上頂端,而層層疊疊覆蓋了我。終於,我沈落到最底,彷如置身闃然死寂的深海中。我的意識以一種閃爍微光的樣式逐漸甦醒,如同仰望正午樹蔭下的葉縫,那種刺眼而眩人的光芒,我必須瞇著眼才能窺探它的真相。於是,我在瞇眼,並且讓第一道光芒刺入眼底的同時,再度昏厥。
當我感到雙眼異常灼熱,並且因而甦醒過來之前,我隱約意識到了:如果我真那麼做,她必然會非常傷心的。所以,我只在那裡靜靜地坐了一會兒,然後,重新再回到我自己。為了她,我想,暫時我不會再有成為自己之外任何人的念頭。
「喂!小鬼!打混可以,不過,別忘了自己該做什麼!知道嗎?」一個熊一樣的咆哮聲音這樣說著,但從他的語氣聽來,那其實更像是一句命令。
「你說了算!不過昏了幾天而已,這盤走了就去,好嗎?」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這樣說完之後,四周突然靜了下來。
一會兒,啪地一聲,嘩啦嘩啦灑落滿地般響了起來,像是塑膠棋子全盤砸落在水泥地上。
又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,急亂傳來啪沙啪沙賭氣似的腳步聲,然後,突來一個拍擊,彷彿什麼人在我頭上打了一下。
「Shit!死小子!幹嘛來這裡赴死啊?」那人似乎就站在我面前對我咒罵,我努力想睜開眼睛,但掙扎多時卻沒法如願。
「先生?」
服務處女孩的聲音碎了玻璃般清脆傳入我耳中時,我才緩緩睜開雙眼,並且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她,眼神則依然凝滯著逐漸亮起來的正前方。
「先生?先生,你還好吧!?」服務處女孩關懷備至的模樣,剎那間教我有些不捨,但,她的熱忱極可能只是因為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。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,而她所做的,只不過是在揮發她尚未耗盡的亢奮,如同香水、酒精一般的短暫高分子運動,終將會歸於平淡無味的。往這方面一想,我的心情似乎稍微和緩了些。但,心底總還是會有些難過的感覺,細細想來,我終究不適於去欺騙別人吧!
然而,實際上,無論合不合適,那終歸是眼前我必須去執行的事,並且,即便這整件事對我而言,的確稍嫌吃力了些,不過,任何事只要努力去做,總會有所代價的,這畢竟是個無論如何的事實。我想,單就這一點來說,我大概做得還算不差,至少,我讓她對我沒有絲毫的懷疑,而且暫時也通過了幾個復原狀態的測試。
我理應不該有其他記憶的,我專心一意地在這裡休養,筋疲力盡的睡去,筋疲力盡的醒來,但我卻記得那個巨大的屋室,還有那個熊一樣的聲音對我反覆述說的一切。
那是夢嗎?毫不間斷出現的夢?
那種拼命想睜開雙眼,結果卻只聽得見聲音,什麼也看不到的鮮明感覺,至今依然逼真的存在著,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嗎?我根本分不清:那究竟是因為無法睜開雙眼,或者單純只是某種無法被看穿的黑暗。我根本分不清,哪個是夢,哪個是真實。我的意識像羽毛翩然著落般的,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。慌忙中,我胡亂抓住而擁有的只是:片斷的筋疲力盡的睡去、醒來,走在那個巨大的屋室,以及聆聽那個熊一樣的聲音的反覆述說。
「你是烈士,但你必須死,只有這樣,所謂的『烈士』才存在。不過,他們又不希望你就這樣消失了,所以你才會在這裡。」
熊一樣的聲音對我說過的事,還包括:我是一個在交換條件下來到這個地方的殉職者,以及種種關於巨大屋室和復原狀態測試的事。
「是我老大跟我帶你來的!瞭嗎?」我還沒能開口,另一個聲音已經回答了我的疑問。
「已經都到這裡來了,疑慮不要那麼多,那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。只要相信…第一個出現的念頭就好了,不用去管其他的疑慮。」熊一樣的聲音如此說道。
頓了幾秒,熊一樣的聲音這樣質問著:「倒是……那個女的是誰?」。「對耶!那女的誰啊?」另一個聲音也跟著附和。
「你不知道嗎?」熊一樣的聲音說,並轉而隨口一問:「是她嗎?」我試著左右張望,結果什麼也沒有看到。我確信我已經睜大了雙眼,然而周遭卻是一片絲毫未曾改變的黑暗。
熊一樣的聲音繼續咆哮著說:「你最忘不了的人…」。
「…你最無法拋棄不管的人…」
沈吟了一會兒,熊一樣的聲音突然變得較為柔和地問:「…就站在你身後嗎?那個人…就是她嗎?」
滿懷著疑慮,小心翼翼而遲緩地轉過身去,並且,就那樣盯著一片黑暗。熊一樣的聲音已經不再講什麼了,但他講過的話卻在我心中反覆播送著。那裡的確有著什麼,我目不轉睛地凝視,漸漸的,有一張臉的輪廓顯現了出來,我幾乎禁不住要從心底喊出她的名字。
「小姐!」
我叫住那位服務處女孩,那時她做完了例行查訪,正準備離開,而我突然有預感可能會獲得復原許可,於是試著叫住她。我叫住她時,她的神情顯得有些措手不及的意外。
她稍有遲疑地朝我緩緩走來,儘可能和善的笑容裡,不免有些茫然的慌亂。她極力想掩飾她失了平衡似的不知所措,我想她意識到了那使她看來就像個毫無經驗的新手,雖然實際上她的確如此,不過,或許正因為這樣,她越發賣力於掙脫這個事實。
她儘可能保持鎮定地開口問:「先生?有什麼事嗎?」
我看出她的緊張,於是試著對她笑了笑,以緩和她的情緒,確定她漸放鬆了的嘴角之後,才問:「請問,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確認,離開這裡呢?」
看到我笑時,她彷彿鬆了口氣似的,緩緩跟著笑了。她並沒有隨即回答我的問題,只是那樣看了我一會兒,然後再度微笑著說:「能看到你笑真好。」
她找了位置坐下,繼續又說:「來這裡以後,我好像不記得我曾看誰笑過。我自己也沒有,連對著鏡子裝出笑臉都勉強。」她深吸了口氣,如釋重負地說:「所以,能看到你笑真好。」
她講完之後,我並沒有再說什麼,也沒有再繼續追問我的問題。我隱約感覺到她所講出的話裡頭,似乎也存在著我想表達的情緒,於是,就那樣任由靜默延續,如同在夏日微風的午后河堤,靜靜的並肩讓風吹拂,一語不發地體會這值足信任的律動,這瞬間可以延續你無窮需索的,一生中一刻難得的溫柔詳和。
明天。她最後查出了我問題的答案,我確定她並沒有任何恭喜的意思,我想,她也許猜到那對我來說,很可能並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。其實,這個世界滿是一些也許不值得恭喜的事,但那畢竟無法輕鬆就能確定的,所以有些人習於略去思考,總是一再施捨膚淺的形式上的善意。沒有得到她的祝福,我反而覺得是一種莫大的安慰。
「你想再見到她吧!」
那是那另一個聲音,和那個熊一樣的聲音相伴出現的聲音,這時突然這樣開口。我和以往一樣,只能聆聽始終不知所向的獨白,既無法睜眼看,也不能開口說。然而,他一如往常般的洞悉著我的想法。
「沒關係!那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。只要你有這個意思…」他停頓了好一會兒,好像真的正在等我的答覆一樣。
片刻之後,他突然大叫一聲,並且說:「…好!…老大!他有這意願。」然後,熊一樣的聲音也出現了。
那個咆哮的聲音遲緩地說:「你想再見到那個女孩吧!…你可以再見到她…」
「這將是一個交易…」熊一樣的聲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語氣說著。
「…一個危險的交易。真貨,換假貨,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,我們也從你那裡拿走我們需要的。」
我根本毫無頭緒,只是更專注地聽著。
「抬頭看!」熊一樣的咆哮聲音這樣命令著,我像是受到震懾地倏然昂首,有個東西懸浮在我頭頂上,大約兩個頭高的地方,我努力打量著它,那似乎是個水滴狀的小鉛錘。
「注入你所有的思念,如果你的意願夠熱切,它就會熔解、落下。」熊一樣的聲音這時像在山谷裡迴響般的述說。
「我用這顆虛構眼淚和你交易,它將完全捕捉你的瞬間情感,捕捉你對她的所有記憶…」
「這樣…當你成為另一個人,當你失去她之後,你還有機會去得到…」
「當然,你的眼淚,我要你的眼淚來換……」熊一樣的聲音講到這裡,忽然停了下來,但他的咆哮依然迴響著。
當他的聲音逐漸消失的同時,周遭卻開始微微亮了起來,直到這時我才發現:原來我的眼睛始終可以眨動。我的眼睛始終可以眨動,只不過因為黑暗的緣故,我根本無法察覺到這一點。等到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之後,我甚至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實:我每眨一次眼,便發覺周遭的景象產生程度不同的改變,我想那必定和我的思緒有所關聯,也或許正因為這樣,他們始終能夠洞悉我的想法。
「她!」熊一樣的聲音大叫一聲的同時,周遭倏地回復原先的黑暗。再度地,我又什麼也看不見了,但相對的,眼前卻存在著一個逐漸消褪的人影,像是瞬間閃光所造成的殘像一般。
「我要你為她流淚!」熊一樣的聲音迴響著,而我正努力端詳著,那已如螢火蟲般微弱的輪廓。
我再度來到那偌大無際的屋室中,我猜想那必定是某種虛擬真實的產物。即便我的意識非常清楚,但,關於這一切究竟是如何開始,我根本毫無印象。
我還記得我和服務處女孩最後的談話,但那之後我卻到了這裡。這些細節教我始終弄不清這裡的虛實,但我相信,無論如何,這該是最後一次了,最後一次被遺棄在這偌大無際的屋室裡。
在那裡面,我必須不停的走著,並且對所有的事物作出反應。這樣的直覺在我體內咆哮著,急劇地反覆翻攪,壓迫著我的全身,從腹部往上,一直到雙眼。我的眼球急速轉動著,正常的反應,一致的反應,可被解釋的反應……,我的眼球就要因為暈眩而反覆作嘔。
我每一闔眼睜眼,周遭便呈現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,我必須在至少零點三秒內作出反應,否則,就會被解讀成另一種反應。他們正在記錄著我的一舉一動,以便進行確認。
我一眨眼,火焰;睜眼,深海;眨眼,朋友;睜眼,陌生人,迷惑、確認、害怕、嫌惡、喜悅……
我作出反應,以決定眼前事物的存在與否。我害怕火焰,於是它便消失,我見到朋友而喜悅,於是它便存在。不過,這樣的存在是極為短暫的,它也許只延續到下一個零點三秒,一旦我對下一個眼前出現的景象作出反應,一旦我轉移或者中止對它的反應,它便從我眼前完全消失了。
她出現了,準確的零點三秒,我見到她了,只有零點三秒,我見到朝思暮想的她,在我深信的某處必然已經流下形式上虛構的眼淚。準確的零點三秒到了,她是誰?我睜開雙眼。
她消失了。
「能看到你笑真好。」我在闔眼的同時落淚,我約略可以瞭解到了,那種為我這種人傷心的悲哀。「能看到你笑真好。」那曾是我在什麼時候聽到過的語句?我無法睜開雙眼,只是不住地流淚。
她在流淚,在這個世界的某處,她正在為我日夜不停的流淚著,我怎能就這樣忘了她?
我已經走到一張白色的床前,數道白光向我射來,我的雙眼熾烈地焚燒著,無數影像在我眼前扭曲,那些白光發出極大共鳴的響聲,我一度以為那只是全然無聲的光線罷了,但實際上,它卻混雜著所有聲音,並且劇烈地沸騰著。
這一切彷彿要將我完全碎裂,並且遍灑於汪洋,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沈落,緩緩的,沈落到這世界的最底,而從另一個世界如泡沫般昇起。
(待續)
桔絲9寫的很好ㄋㄟ
可以出書囉^^~
很高興知道晴人喜歡這一篇。
把文章寫好跟出不出書應該是不相干的兩回事,因為各有各的考量,所以暫時還是做自己能夠掌握,追求某一種好就夠了。
跟我朋友說的相似吧!興趣跟工作金錢扯上關係,往往最後只會落得為工作而興趣,那就不是真正的興趣了.
不過,我發現為什麼jas的blog會那麼少人回應,可是卻排名受歡迎的前幾名,因為看jas的文章只需靜靜的,看用心欣賞,多說無意^^~
還有^^
期待續集~~(差點忘了說了~”~ )